伍扬被张专员拽着下车的时候忍不住想笑,又怕被张专员看见,只好撇开头,把笑声都闷在嗓子里,却忽略了脚下的路,冷不防一个趔趄,身子不受控得往前扑了过去。
张专员刚下车,自己也没站稳,被人从背后一个猛力突袭,自然是受不住的,晃悠两下,哎呀哎呀地叫着就摔到了地上。
张公馆外的马路素来是干净的,却也有不少尘灰,两人就这么直愣愣地摔下去,自然沾了一身脏污,来开门的刘妈吓了一跳,一叠声喊着小少爷小祖宗的跑过来要扶他二人起身。
张专员却忽然来了兴致般扯着伍扬往旁边一个翻滚,躲开了刘妈,又嬉笑着地抬起自己灰扑扑的手掌往伍扬脸上乱抹,看他被自己抹得灰头土脸便又笑倒在他身上。
伍扬看着他,一动不动地随他胡来,连刘妈要阻止也伸手挡开了。
刘妈看他两人一身华服皆滚了泥灰,俊俏的脸也脏得像个泥猴,一时好气又好笑,摇摇头嗔怪道:
“伍少爷你打小就惯着小少爷,这可都给你惯坏了,都是当大主编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伍扬笑着没说话,倒是张专员脸上挂不住了,抿着嘴一面起身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灰,又整了整衣裳,然后低下头,对着犹坐在地上的伍扬伸出手,温言浅笑:
“哥,我们回家吧……”
他逆光而立,阳光从他身后倾洒过来,将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伍扬仰起头,便被那层光晕晃花了眼,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万物都看不真切,唯有那个向他伸出手的人,明如朗月。
伍扬伸手过去,与他指尖相触: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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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馆仍是昨日的模样,只是那一片绿意盎然的爬山虎前站了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
张老已在院中等候许久,他拄着龙头杖,一直望着大门的方向,待伍扬他们一进门便忍不住地迎了上去:
“阿扬……”
伍扬身形一震,心中猛然泛起无尽的酸楚,他三两步冲到张老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叔叔,阿扬不孝……”
张老颤巍着伸出手,像是小时候那般摸了摸他的头:
“傻孩子……叔叔都知道了……”
张老牵着伍扬的手拉他起了身,然后便拽着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阿扬,为了护住我们,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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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拉着伍扬说了很久的话,即使吃了药也不觉困倦,张专员便陪在一边,从果盘里挑出最大的一个蜜桔开始剥。
三人都有意避开伍扬在南京深牢囚笼中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也不去说伍扬用现在的身份枷锁交换了什么,只是闲话些最最平常的家常,道几句无甚深意的笑语。
伍扬小时候嗜甜,这些年却已经很少吃了,张专员不知道他改了口味,献宝似的将鲜甜的果肉送到他嘴边,催他快吃。
伍扬也不说什么,张嘴就吃了。
新鲜的果肉汁水饱满,轻轻一咬,唇齿间便都是清甜之味,让人忍不住笑起来。
张专员凑过去问他:
“哥,好吃吗?”
伍扬抬手轻轻蹭去他唇边的一点果汁,笑意更深:
“好吃……”
张专员便立刻眉开眼笑,低头挑了一块桔瓣又递过去。
窗外天光晴好,风吹过爬山虎墙,拂起一阵细碎的轻响。
刘妈在厨房准备午饭,青蔬红肉的香气慢慢飘散出来,都是小时候的味道,张老品着茶,轻声唤他阿扬,而张专员陪在他身旁,笑得眉眼弯弯。
不管外界是如何的烽火炼狱,这一方小院里都是伍扬今生最眷恋的一切,他今生所求,不过如是,而这一切,如今皆是安好,如他心意。
伍扬又接过张专员递来的一块蜜桔,慢慢笑起来。
他想,就这样吧……这样便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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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风有一瞬间的停滞,晴好天光中闪过一丝阴霾,转瞬即逝,无人发现。
遥远他方,一阵机械撞击的声音再次响起,轻轻走过六下,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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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三与陶桃在厅中相对而坐,却并不看她,只一味低头品茶,一杯饮尽便再续一杯,直到一壶清茶都喝完了,也不开口,只是招手吩咐佣人又送来了一壶。
陶桃端坐着,慢慢有些不适起来,轻咳了一声,开口道:
“三爷,昨夜是松本副官鲁莽,对不住小少爷了,父亲已经责罚过他……”
敖三听到她说父亲二字时手下一顿,随即又神色平常地继续饮茶。
陶桃见他一杯饮尽,便倾身过去,先他一步端起茶壶,慢慢为他续了半杯,敖三却不喝了,端身而坐,冷眼看着她:
“敖某是个地道的中国人,不知这日本人所说的罚,是怎么个罚法?”
他有意加重了日本人三个字,像是刻意强调什么一般,陶桃只觉心下一阵寒意掠过,如一柄极薄的利刃划过皮肉,疼痛感伴着冰寒细密散开,刺得她一阵阵难受。
“赏了一顿鞭子,我亲自看着,松本被扒了衣服打得皮开肉绽,已经……”
“你亲自看着?”
敖三冷哼一声,面沉如水:
“看一个男人扒了衣服受刑,陶处长真是好兴致!”
他身上有显而易见的怒气,这怒气来得毫无预兆,陶桃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敖三撇开头站起来,冷着脸下了逐客令:
“陶处长想来应是贵人事忙,敖某便不留你了,请便吧!”
“三爷!”
陶桃接过手下递来的一个锦盒起了身,慢慢走到敖三身边:
“我今天是专程来向小少爷道歉的,还特意备了薄礼,三爷还是让我见一面吧。”
“他腿上受了些伤,不便下楼……”
敖三转过身,视线从她手里的锦盒慢慢转到她旗袍半袖下隐隐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纱,沉吟一阵,还是抬手招来老管家,让他带陶桃去了宋玄房间。
陶桃浅浅一笑,道了声谢便随老管家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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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桃在宋玄屋里呆了没一会儿便离开了,她走后,程以鑫陪敖三坐在大厅里喝茶,敖三捏着釉白的骨瓷茶盏,无意识地轻轻转动着,眼睛看着虚空一处出神,直到茶凉透了也没喝一口。
程以鑫看他半晌,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前几日去西街李裁缝铺中选料子的时候听他说起你又命人送了那套蜀锦绣金线的凤冠霞帔到他铺中。”
敖三闻言略微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端起茶盏,将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讪笑道:
“程老板这样身份的人,怎么还亲自去挑料子,你家小厮可伺候不周啊!”
程以鑫没理会他刻意转移的话题,继续说道:
“李裁缝说那套喜服是你早些年买的,怕下人们手脚粗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送回他店里浣洗……”
“三爷……”
程以鑫看着他,叹了口气:
“那套蜀锦金线的凤冠霞帔,你到底是给谁留的?”
PS:敖桃旧事请见《泾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