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人生Ⅱ》-26 ​​​​

      敖老爷子有七房姨太太,老爷子重情,每一房太太都是明媒正娶的。

       敖三从记事起,每隔一两年便要随着父亲一同迎新姨娘进门,妾室进门是不能着正红的,只能取次色粉红,虽说也是灵巧的苏州绣娘造的好衣裳,可终究比不得正红的凤冠霞帔那般艳丽。

      而正红色的凤冠霞帔,敖三只在娘亲的金漆梨木柜里见过,那是娘亲的嫁衣,红艳似血,绣龙凤呈祥。

      娘亲说,艳红色招眼,姑娘家这一生穿一次便够了,而这一次,便是一生。

      那时敖三还小,不明白娘亲眼中那抹突如其来的暗淡是为何,只垫着脚想去摸一摸那身衣裳,奶声奶气地喊:“阿娘,衣衣真好看……”

      娘亲便将他抱到膝上,白玉般的手指染了豆蔻,透着好闻的脂膏香,慢慢抚过敖三因吃糖而鼓鼓囊囊的脸颊,笑盈盈地问他:

      “我们三儿将来要给哪家姑娘买好看的衣衣呀?”

      敖三抱住娘亲的手,一个劲往她怀里拱:

      “给阿娘买!”

      娘亲便笑出了声,低头去亲敖三粉扑扑的脸颊。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这许多年来,敖三一直觉得他的娘亲才最称得上那一身龙凤呈祥的正红衣裳,直到那一日。

      那是秋日午后的好时光,有一个人在离去前突然回头,对敖三璀然一笑。

      那人身后是一树硕大的红枫,满树秋色,灼灼风华,却如何也比不上她眼尾的那一抹嫣红。

      桃之夭夭,不过如是。

      那时敖三以为他们之间相隔的不过三五步石子路,可后来才知道,那是两个家国的天堑无涯,尸山血海相隔,他们分庭而立,遥遥千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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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

      “那套蜀锦金线的凤冠霞帔,你到底是为谁留的?”

      程以鑫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担忧与怜悯,还有一分看透世事的无可奈何。

      敖三伸手去拿不远处的茶壶,慢慢为自己斟茶:

      “老爷子怪我玩世不恭,拿件衣裳变着法儿催我成家,在家里摆着嫌不够,非要拿出去闹得人尽皆知,最好哄几个媒人上门给我提亲……”

      敖三说着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可怜我天天被媒姑叨扰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被你瞎猜,唉,好生冤呐~”

      这茶是程以鑫派人送来的明前茶,文火慢烹,茶香袅袅,热气氤氲中,敖三的面容有几分模糊,只依稀能见他墨色的瞳仁里一片空茫的灰暗。

      程以鑫便不再追问,只按住敖三执壶的那只手,问道:

      “刚从火炉上拿下的东西,三爷不觉得烫手么?”

      敖三愣了一瞬,立刻撤了手往后缩,夸张地一拍大腿喊道:

      “哎呀可烫死我了!你快看这手都红了,可疼死个人!”

      “既然疼了……”

      程以鑫推开他戳到自己面前的手,抬头看向他,凉凉道:

      “那就放手吧……”

.

      张老这些年一直喝着药,身子大不如前,吃过午饭就去睡了,临睡前特意叮嘱伍扬也去歇一歇,等他醒来,再陪他下一局棋。

      伍扬点点头应了,张老这才肯安然睡去。

      张老一走,张专员便拽着伍扬往楼上跑,上了楼梯,拐个角,便是伍扬的屋子。

      伍扬站在门口,一时间有些不敢去触碰。

      张专员看他一眼,笑盈盈地推开了门,三两步跑到床边,嗷呜一声扑到床上,抱着被子滚了两圈才停下来,半撑起身子冲伍扬招手:

      “哥,你快来,被子都洗好晒过的,可香了!”

      屋子还是伍扬离开时的模样,桌上还放着一本线装的《鬼谷子》,书皮已经很旧了,边角却是平整的,连那床铺上用的被褥枕头也还是之前的那一套,而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少年已经退去了一身稚气,身量高了,肩膀宽了,连颊边的线条都英朗起来,却仍是那副干净纯粹的模样。

      窗外日光正好,和风送暖,裹夹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而张专员就在这明媚天光中笑得一派安然满足。

      他还在阳光里,在堂堂正正的青天白日里,不会被世人唾弃,也不会被黑暗吞噬,他是光明的,也是安全的。

      他平安喜乐,便是这乱世最大的幸运。

      伍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突然卸下了满身枷锁,无比满足而幸福,他缓步走到张专员面前,弯下腰倾身抱住他:

      “源源……”

      张专员坐着被他紧紧箍着,整个人都埋进他宽大的怀抱里,伍扬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药味便突然兜头兜脑地盖了下来。

      药味不重,却很杂,那不是单一药方的气味,也不是用了一两日便会留下的气味,那是三五种方子,几十味药混合在一起,经年累月的熏陶才会留下的气味。

      伍扬自小就跟着师傅学武,身体一直很好,偶尔磕着碰着了,甚至不用上药,自己就能好了。

      他离家不过两年多,离开时还是个英武的少年军官,短剑长靴,高头大马,何等的豪气,可才不过短短两载春秋,他便硬生生退去了满身凌厉,变得这般老成,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如今已布满沧桑。

      张专员又想起昨天被人放在门口的那封信,信很厚,十来页白纸,密密麻麻地记载了伍扬这些年的过往。

      北方一战,伍扬带领的小队没等到援军,战至弹尽粮绝,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和另外四个兄弟被俘虏,他们被辗转带到南京,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有人用那四个兄弟威胁,让伍扬听命,伍扬冷笑着一言不发。

      黑洞洞的枪口架了一排,子弹已经上膛,那四个兄弟却哈哈大笑起来,回身对伍扬喊道:

      “伍哥!兄弟们先走一步了!伍哥要是能出去,记得给兄弟们敬两杯好酒啊!”

      枪声起,血溅了伍扬一声。

      鞭挞和逼迫依旧无休无止,伍扬仍是一言不发,直到一个斯文的年轻人带来了一只墨色的钢笔和一个地址。

      开纳路张公馆!

      那只钢笔是张专员生日时伍扬送他的,他一直小心收着,舍不得用。

      贴身的东西都能被人轻易拿走,那性命呢?

      在这乱世,无权无枪的人,性命是最脆弱不过的东西了。

      汪精卫早叛了国军,怕独自一人遗臭万年,自然想拉更多的人下水,而有曾为国军精英的伍扬少校做榜样,在大上海尽享荣华富贵,自然能吸引大批的软骨头倒戈。

      可大上海特工总部的一把手,位高权重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四面楚歌,无止尽的暗杀,人前人后的鄙夷,卖国贼的名声,不得好死的诅咒。

      但是,伍扬别无选择,他身后是开纳路的绿柳成荫,是张公馆的父慈子孝,是他这一生最牵念的好时光。

      所以,他便只能站在那里,做出冷心冷面的模样,立成一道屏障,护住一方小小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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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

      张专员揪着伍扬的衣服往他怀里拱,鼻子酸酸的,说话都带着哭腔:

      “对不起……”

      伍扬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轻声笑道:

      “我很好,没关系的……”

      “只要你们好了,我就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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