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鑫睡得极不安稳。
他的梦里都是动荡的光景,烟雾浓重,耀目的光芒自重重烟幕后一束束刺来,晃得他睁不开眼。
心脏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感。
有一个声音忽远忽近,是机械规律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像是利刃般要撕裂他的头颅。
而那诡异的机械声之中混迹的是一个低沉的男音,很熟悉,可一时间又辨认不清,那声音明明在呼唤他,却叫着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丁程鑫……丁程鑫……”
“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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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实在太吵了,急切却又极有耐心,一直在他耳际喋喋不休。
昏沉的神经被渐渐唤醒,烟幕渐消,水晶灯煞白的光芒刺入眼瞳。
好痛!
眼好痛,心好痛,连初醒的头颅也泛着一阵阵酸胀的疼痛感。
“鑫哥……”
好熟悉的声音,就在身畔,带着微热的体温,一点点靠近过来:
“鑫哥,你醒啦……”
是陶醉。
程以鑫抬眼看他,眼瞳中满是迷茫,眉头深锁,想说些什么,咽喉却被火炽一般,呲呲地冒着热气。
“要喝水吗?”
陶醉弯下腰扶他起身,拿过桌上的水杯送到他嘴边:
“刚让下人准备的,还温着呢。”
程以鑫点点头,顺着他的力道低头去喝水。
忽然有一道白光自眼前闪过,程以鑫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陶醉执杯的手又近了一分,而那手腕处,一只皓白的腕表冷冷泛着光。
水杯近在眼前,那杯里的水随着执杯人的手泛起阵阵涟漪,也带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怪异气味。
程以鑫往后退了半分,抬头看向陶醉:
“这是什么?”
陶醉眨眨眼,轻声道:
“是温水,加了些葡萄糖,你昏迷一天一夜了,喝点葡萄糖会好些。”
程以鑫没说话,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这并不是他长居的弦乐阁,而是敖三的敖公馆。
模糊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从天而降的人影,纷扬的尘埃,升腾的血雾,少年惨败的脸和乌青的唇,还有手里紧紧捏着的那半块梅花糕。
宋玄!
程以鑫一把拽住陶醉,急切道:
“宋……宋玄呢?”
陶醉瞥了眼洒出大半的水,抬手拍了拍程以鑫肩膀:
“小泉晋三军中特制的毒药,见血封喉!”
“小少爷没救过来,敖老爷伤心过度,也一同去了……”
“你躺了一天一夜,敖家已经设好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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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黑透,冷风簌簌,枝上的新吐的绿叶几乎要被生生撕扯下来。
偌大的敖公馆里悄无人声,夜风穿堂而过,勾卷着布幡肆意狂舞,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雪白的纸钱源源不断地投进去,瞬间便被赤红的火焰吞噬。
敖三跪在火盆前,一身黑衣,腰间束着长长的孝带。
他身后空无一人,而他身前,是两副漆黑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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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鑫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几乎是扑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袖:
“三儿……”
敖三被他拽得身形踉跄,却并不看他,手腕轻转,又投下几片冥纸,他眸色深深,比屋外的夜空还要空寂三分:
“父亲一直很凶,小时候总打我,可每次打完了刚出门就吩咐下人拿最好的药给我……”
“他总逼着我练习枪法,说上海王的儿子如果不成器定会让人看笑话,他好面子,半点笑话也不能给人看的,所以就总逼我……”
“小时候逼我成器,长大了就逼我成亲……”
“他说我没个正行,将来非得找个母老虎才能降得住我,不至于败光了家业……”
敖三的眼瞳轻轻动了动,像是一丝清风吹皱湖面般,起了涟漪:
“可我好像找错了人……”
程以鑫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别说了……”
火光渐小了,敖三又投下几把冥纸,赤红火焰腾然而起,照亮了他煞白的脸:
“炫炫小的时候身子弱,那年冬天很冷,他病得得只剩半条命,找了好几位老中医用药吊了大半个月,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炫炫小时候胖乎乎的,阿娘抱着他给我看,说我以后就是哥哥了……”
“你知道吗,我原本不喜欢他的……”
“可他那么小,手那么软,他抓着我的手指,看着我笑,还叫我哥哥……”
“他生得乖,大家都喜欢他,都对他好,可他总是跟我最亲……”
“阿娘走的时候嘱咐过我,一定要好好照顾炫炫……”
“程以鑫……”
敖三慢慢转过头来,对上程以鑫的目光,眼中满是惊惶与无措:
“我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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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以鑫从未见过这样的敖三,像是没了支撑的纸人,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来路,不识归途,他眼中是一片空茫的灰败,好似这苍茫人世,已经没了他的挂牵。
“三儿……”
程以鑫撑住他,想要劝些什么,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该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
程以鑫转头看了眼阴森的灵堂,两副漆黑的棺木透着幽幽冷光。
那里面躺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胞弟。
至亲骨血,一夕全失。
那两副棺木像是千斤重担般,将敖三死死压住,让他永世都翻不了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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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
老管家捧着一个漆盘,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他原本挺直的腰背,这会儿全都弯了,而那一贯梳的极为整齐的银丝也乱糟糟的,他慢慢走过来,颓丧地跪到敖三身边,将手里的漆盘捧到他眼前,哽咽道:
“三爷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敖三慢慢抬起头,盯着那漆盘上的东西。
那是敖三从西街李裁缝铺中买回的凤冠霞帔,描龙绣凤,金线镶边,盘扣处还镶着翡翠珠子,镶金缀玉,金贵无双。
刚买回来时,敖老爷子眉开眼笑,拍着桌子豪气万丈地要找全上海最好的媒人去给敖三说亲,还要包下全上海最好的酒楼大宴宾客,几个姨娘甩着花花绿绿的帕子调笑,说敖家祖上积德,大少爷总算开了窍。
宋玄围着他追问嫂嫂是谁家姑娘,生得好不好看,凶不凶,会不会做好吃的糕点?
一连几天,敖公馆上下都喜气洋洋的,只等敖三松口,便能将那位少奶奶迎回府,可敖三只一个劲推脱,扭捏得像个姑娘,被大家调笑个没完。
那是多好时光啊,若非敖老爷忽然中毒病倒,而那毒,来自陶桃赠送的那两朵花……
敖三看着那嫣红的衣裳,眼中的悲怆慢慢化作冰冷,他抬手抓住衣裳,五指用力,手背青筋暴起,柔软的绸布在他手中起了深深的褶皱,翡翠珠子也碎作几瓣,粗糙的断口化作利刃,割开了掌心的皮肉,鲜血慢慢涌出,将喜服染出更深的红色。
敖三深吸一口气,拽着喜服的手臂猛然扬起,衣裳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的弧线,绸布簌簌作响,最后落入了炽红火焰中。
火光有一瞬间将熄的模样,转瞬却又轰然燃起,将蜀锦金线的凤冠霞帔一寸寸吞噬,龙凤都残缺了模样,嫣红也化作焦黑。
火舌舔舐过衣裳,慢慢靠近拽着衣裳的那只手。
敖三一动不动,任由火势蔓延,指尖的灼热感伴随着锥心刺痛逐渐强烈。
“三儿!”
程以鑫抓着他的手腕摇晃:
“你快放手!”
最后一片布帛自指尖滑落,坠入熊熊火焰中,顷刻间便化作了青烟,飘散无踪。
原本该是最最喜庆的东西,却和煞白的冥纸一样被燃尽,连同那年的惊鸿一瞥与此后的戚戚相思一起,都为那两副棺木中的人做了祭奠。
“好疼啊……”
敖三看着那盆又渐渐微弱的火光,忽然笑了出来:
“程以鑫……”
“我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