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扬刚处理完几分文件,头脑有些昏沉,摘了眼镜,慢慢捏着晴明穴,脑袋无力地垂着,仅凭两只手指撑住。
陶桃带人出了外勤,时间实在有些晚了,大楼里静得很,只有院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伍扬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随即起身关了灯要往外走。
钢制的大门忽然被缓缓打开,几辆车驶了进来,车灯极亮,撕裂了夜幕,直直刺入伍扬眼中。
是松本!
松本带着在大申报抓回的人原本该是回驻军总部的,可临到岔道口却忽然让司机改了道,浩浩荡荡地往特工总部而来。
伍扬站在窗边,看着松本甩着马鞭从车上下来,大声呵斥着让值班的两个守卫给他拿酒,甚至扬起鞭子,唰一下打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
鞭子击打皮肉的声音又急又重,被打的人有片刻的怔楞,一声惊呼卡在喉咙口,将出未出,囫囵一遭又咽了回去。
那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他的乖顺似乎取悦了松本,却也激发了他更深层的残暴,松本哈哈笑着又扬起了鞭子,更用力地向那人打过去。
“住手!”
伍扬从办公楼里慢慢走了出来,走廊的灯光太亮,他背光而来,周身都带了一层昏黄光影。
松本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知道是他了,却偏偏要眯着眼睛看上半晌,再拿腔拿调地打个招呼:
“原来是伍部长,伍部长这就要休息了吗?可真是好福气呀~”
“不像我,还在为天皇陛下效力,可真是非常辛苦呢!”
“可这个可恶的支那人,居然还要惹我生气!”
松本说着又是狠狠一鞭子打在刚刚那个守卫身上,末了还啐了一口,嫌恶道:
“实在是太可恶了!”
伍扬冷眼看着,并没说什么,脸上神色未变,心里却不由得警觉起来。
今晚的松本有些不大对劲,虽然他向来与自己不睦,可至少也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从未如此嚣张过。
来者不善!
“伍部长!”
松本甩着马鞭慢慢朝着伍扬的方向走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我今天抓到一个参与刺杀的支那人,可我的中文不是很好,所以想麻烦伍部长帮我审一审~”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警卫已经十分机敏地压着那个大申报的人下了车,推搡着将他带到松本身边。
松本抓着他的头发狠狠拉扯,逼迫着他抬了头,扬声道:
“这个人,伍部长认识吗?”
伍扬早将张专员身边的人查了个彻底,见到那人的瞬间就认出他是大申报一个校队人员,二十五岁,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一家都是本分的小市民。
能让松本亲自动手的只可能是那两方的人,而这人又跟大申报扯上了关系,只怕……
伍扬冷着脸没说话,松本更肆意起来,一脚将那人踢开,接过警卫递来的白巾慢悠悠地擦着手,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一般哎呀一声:
“这个支那人是大申报的,伍部长的弟弟也是大申报的吧?”
“小泉少佐吩咐我一定要把跟这次刺杀的有关的人全都带回总部审问,大申报的人全在这里了……”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车,那车被厚重的军绿色帆布罩着,看不见里面的情景,但从时不时泄出的几声啜泣中能判断那里确实有不少人。
“现在就差令弟一个人了~”
“伍部长,我已经忙了一晚上了,能否劳烦您替我跑这一趟?”
伍扬深吸一口气,轻笑着点了点头:
“好!”
.
伍扬带人走了,松本身边的警卫担忧道:
“您不担心伍部长把他弟弟放走吗?”
“他当然会放走~”
松本眯着眼笑得阴恻恻:
“放走就是通敌!”
“通敌可是要杀头的~”
.
陶桃的车队在经过一条偏僻的小道时遭遇了袭击。
对方似乎埋伏了很久,几倍于他们的火力,不过片刻便打得他们溃不成军。
简亓在激战中没了踪影,对面的人似乎有意放过陶桃,身边的人相继倒下,最后连李又也中枪,可陶桃却是毫发无伤。
手里的枪已经没了子弹,陶桃背靠着车身,紧张地四处张望,想要找一条可以逃走的路,可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包围她的人渐渐靠近。
到底是谁?
陶桃冷汗涔涔,在上海滩敢这样公然跟行动处作对且有如此火力储备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这样厉害的人物竟然之前都丝毫未被察觉吗?
“陶处长~”
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有人自黑暗中缓缓现身。
是敖三。
这不可能!
陶桃震只觉得好似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呼吸都卡在了胸腔里,鼓噪着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
怎么会是敖三?
怎么能是敖三!
.
“出来!”
文勉举着枪指向陶桃藏身的地方,粗暴地呵斥着,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粗鄙的叫骂声连成一片。
陶桃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走了出来。
敖三就站在她对面,提着枪,面色阴沉,那双墨色眼瞳寒潭般冰冷。
“三爷……”
陶桃看着他,面上没显出什么来,双拳却悄悄握紧了,指甲顶着掌心的皮肉,针刺般的疼。
“三爷这是何意?”
她今日可能是出任务的缘故,并未穿旗袍,而是穿了特工总部的制服,漆黑的衣裤,长靴,棕色皮革束腰,原本应该还有一顶船型帽,大概是在激战中掉落了。
她头发散乱了些,鬓边落下几缕,随微风轻扬着,不断抚过她瘦削的脸颊。
如斯狼狈,如斯美艳。
敖三看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心尖处正涓涓地冒着血珠,每一朵都是桃花模样。
.
“你他娘的还有脸问!”
文勉踹开脚边的一块烂木头,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你害死我们老爷和小少爷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今天!”
敖家封锁了消息,敖老爷和宋玄的事陶桃一点风声也未曾听到。
陶桃不可置信地转头想向敖三求证,却撞上敖三冰封般的一双眼。
那双眼太过冷漠,半点涟漪也无,如利刃般锐利伤人,陶桃瞬间便没了询问和解释的心。
“陶处长没什么想说的吗?”
敖三又走近了些,只与她几步之遥。
陶桃摇了摇头:
“三爷心中早有定夺,又何必来问我。”
敖三缓缓举起枪,面无表情,陶桃瞥了眼黑洞洞的枪口,转眼又看向敖三,挑唇轻笑:
“三爷,我父亲的巡逻兵遍布整个上海滩,这里动静那么大,他们肯定很快就会赶过来。”
“三爷如果要动手的话,还请快些!”
敖三握着枪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死死咬着牙关,颈上青筋暴起,声音里都是仓惶的喘息:
“陶桃……”
“你有没有……对我……有过……”
陶桃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他,敖三猝不及防被她撞倒,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响,一声入了皮肉,一声撞在地面。
“对面楼上有人!”
对面楼上有人,朝敖三开了枪,陶桃比所有人早一步察觉,抱着敖三躲开了。
“三爷!三爷你没事吧?”
敖三没事,可他手上却沾满了血。
陶桃在他怀里,胸口是一个硕大的血口子,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她抱着敖三躲开了对面高楼的子弹,却被敖三的子弹击穿了心脏。
那么近的距离,子弹穿透了身体,生生剜下一大块肉,血流如注。
“陶桃……”
敖三按着她的伤口,茫然无措的像个幼童,陶桃的血从他指间溢出来,滚烫得让他浑身发抖。
怎么会那么烫呢?居然比喜服燃尽时的火焰还要炙热几分。
“陶桃……”
“我送你去医院……你弟弟肯定能救你……”
他说着猛然抱起陶桃就往一旁的车那跑,陶桃躺在他怀里,抬眼看他,却被他的几滴眼泪砸了脸。
原来这个人还会哭啊……
他们初见的时候,敖三为她敞开了大门,带她摘了那园中最好看的花,还护到她身前,为她挡住危机。
那是陶桃此生唯一一次被人护着,她从来冲锋陷阵,从未有人念她柔弱,只有这个人,待她不同,连最势同水火的时候,也会顾及她的伤,冷着脸责怪她身边的人保护不周。
陶桃想要笑,牵扯到了心口的伤,更多的血冒出来,敖三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车门在刚刚的撞击中变了形,一时打不开,敖三急得踢了两脚,暴虐地冲一旁的人喊道:
“给我撬开!”
众人没动,文勉跑过来拉住他:
“三爷!我们本来就是来杀她的!”
敖三一脚将他踹开,抱着陶桃费力地要去开车门。
文勉又爬回来跪到他脚边:
“三爷!”
“老爷和小少爷都因为这个女人死不瞑目!”
“清洪帮与她不共戴天啊!”
众人跪了一地,敖三愣在当场,怀里的人呼吸渐弱,就要断了气息。
陶桃拽住他胸前的衣领轻轻扯了扯,待他低头来看时对着他缓缓笑了起来:
“敖三……”
“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