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达西第一次踏进丽都舞厅。
他不是一个好玩乐的人,从军校出来的人,克己惯了,葡萄美酒夜光杯在他看来都是些无聊至极的物什,即使入了口,也同白水无异,激不起他半点情致,是以,他与简亓相识多年,却从未进过这大上海的浮华之地。
只今日,他不得不来。
简亓看起来很不好。
简家的少爷,生得好,长得好,能言善道,至交无数,还未开口便带三分笑,轻语温柔,眉眼含春,不知入了多少姑娘的春闺迷梦。
这样的人,该是高高在上矜贵无匹的。
他该捧着酒杯,游走于灯红酒绿间,时不时抿一口,赞一句美酒美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现在的简亓,也捧着酒杯,在舞池中搂着一个美人左右乱晃,他刚从弦乐阁回来,原本锃亮的黑色皮鞋沾了几个泥点,衬着白底釉红纹的大理石地板尤为刺眼。
达西在卡座里远远看着,沉着脸,不置一词,心里的火气却越来越大。
他和简亓从弦乐阁出来时,松本逮捕贺家少爷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他们一路回来,不时听到人们对泰丰那一场诱捕戏码的讨论。
乱世中的人似乎尤为浮躁,一点风吹草动便激起无数涟漪。
那些闲话的人似乎个个都对前因后果亲眼所见,唾沫横飞地讲述得好不精彩。
而简亓,始终淡淡的。
他腰背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似乎极为专注地看着什么东西,可那双眼中,却是一片灰蒙蒙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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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大上海十里洋场,丽都大舞厅独占了五里,这里美人无数,风月无边,最是销得人心醉,而此时,这风月不过刚刚开始,这宝地的当家却已经醉了个彻底。
达西看着瘫坐在隔间沙发上不停傻笑说胡话的简亓,额角隐隐发痛,烦躁地抬手扯开风纪扣,没好气道:
“你如果真担心他,我想想办法……”
简亓听了笑得更欢,他摇摇晃晃地坐起来,看着达西,一面笑一面摇头:
“达西,达厅长,你要想什么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
达西最见不得别人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好兄弟,更让他火冒三丈,忍不住猛然起身冲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你给我好好说话!大不了老子给你劫狱去!”
简亓听了又笑起来,笑得肩膀直抖,晃悠着险些坐不住,他垂着头,完全依靠达西拽住领口的手支撑着身体。
达西气急,拽着他猛然晃了两下:
“简亓你他妈……”
一点温热的水珠滴落在手背,达西余下责备的话还未出口便就此戛然而止。
“达西,来不及了……”
简亓低着头,声音很轻,透着浓重的疲惫与绝望:
“贺……他身上藏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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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玄床头的灯亮了一夜,直到天际泛白,朝阳的光刺破黑暗时,他才抬手关了那盏灯,然后便如此枯坐着,直到程以鑫来。
程以鑫昨夜犯了病,此时脸色惨白得厉害。
宋玄见到他,只喊了一句鑫哥便不再说话,程以鑫也没说什么,只是从管家手里接过放药的托盘,坐到床边,细致地给宋玄包扎起来。
等一切忙完起身便要走,宋玄拉住他,哑着嗓子问他:
“他会死吗?”
程以鑫沉默良久,终是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
“我们都会死……”
总有人要牺牲,总有人要为了这个国家献出生命,唯有此,才能换来它的新生,否则,我们都要随着这个国家一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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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桃再次走进敖公馆时只觉得恍如隔世,园中那丛银禧庆典开得正好,外层的花瓣已经变得嫣红,内里处的却还泛着鹅黄,两相应着,着实好看。
这样好看的花,她是第二次见,上一次,有个人曾站在这花丛旁,指着满树盛放的鲜花对她璀然一笑:
“随你摘!”
这花金贵,多少人视若珍宝,那人却只当无趣的凡物。
那时他站在暖阳下,蔫蔫地泛着瞌睡,满园春色都入不了他的眼。
陶桃撇过头,心中泛起一抹苦涩。
那时的陌上少年,如今已经叱咤整个大上海了,一路走来踩了多少白骨,沾了多少血污,而自己,只怕更脏得厉害了。
敖三站在公馆二楼扶栏处,看着园中慢慢走来的一行人,那个领头的女子身形纤弱,眉眼却是凌厉的。
阳光穿过满树枝叶洒下,她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挡,转头间,与二楼的敖三视线相撞。
敖三一愣,轻咳一声,冷着脸开了口:
“陶处长真是稀客,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陶桃抿抿嘴,扬声道:
“昨日松本带人来时冲撞了小少爷,父亲特命我来赔罪。”
“赔罪?”
敖三嗤笑一声,神色愈发冷峻:
“陶处长上次赔罪时亲手杀了一个手下,不知今日赔罪,可是又要杀谁?”
陶桃仰着头没说话,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到她面上,跳动的光斑惹得她眼痛,不多时,眼尾便泛出了几抹嫣红色。
敖三转开头,深吸一口气:
“进来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