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的夜从来喧嚣,不曾有过一刻静谧安宁,而今晚,似乎格外热闹些,只是这份热闹并不源于歌舞升平花好月圆,也不依赖异腔洋曲靡靡之音。
今夜的声响是枪炮刺耳的轰鸣。
长靴踏过柳绿花红,硝烟遮盖花灯如昼,报丧鸟自屋宇间滑行而过,声声嘶鸣,如泣血般撕裂夜幕。
小泉晋三的第二十九军从北方一路打到上海,未逢敌手,自从在上海驻守后,多方拉拢上海当地老派权势,一面利诱一面威逼,法子换着使,几乎将大半个上海滩教化为第二个东京。
这许久的时间以来,除去那些暗处的隐藏者时不时的小动作,就连根基最深的清洪帮也从未与他们正面对抗过,小泉这些年来几乎顺风顺水。
安生日子过久了,再警醒的虎狼都会有打盹儿的时候,若非如此,也不会让人寻出空子来险些刺杀了他,可恰恰是那一次刺杀,又唤醒了小泉晋三作为军武之家长子独有的弑杀之性。
他对天皇的忠诚与对大东亚计划的痴狂更助长了他的嗜血与狂暴,每日不间断的巡城,驻军大楼外机枪大炮的布防,甚至那不惜用陶桃作为陷阱也要绞杀清洪帮的计划。
他要与他的天皇陛下共同见证这泱泱华夏的辽阔幅员皆沦为日本国土,要这上下五千年的文明瑰宝改名换姓,从此称作扶桑,自然要留住命,自然要将所有威胁都溺毙在萌芽里。
就为这,他可以为表衷心亲手杀死唯一让自己心动的女子,再将她的一双儿女悉心教养,用谎言哄着,用慈爱伪装着,让他们化为鹰犬,助他踏上这片国土。
只是他没想到他豢养多年的猎鹰竟然死于非命,而接到消息后不久,那向来不争世事的清洪帮会突然发了狂,如暴虐的修罗般撕开了他的重重防护,一路杀到驻军大楼外。
.
敖三冷着眼,背靠着漆黑的砖墙,躲开对面密密麻麻的子弹,十指翻飞,两只手枪便换了弹夹,又给旁边的文勉试了个眼色,让他掩护着,身形一转,遛进了长巷深处。
清洪帮在上海根基深厚,日军未踏足华夏之前,他们几乎是整个上海滩的土皇帝,呼风唤雨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像给初建的市政府大楼修条密道这样的事也不过是掌事者一个心血来潮的主意。
而日军侵入上海滩之后抢占了原市政府大楼作为驻军总部,却也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事。
小泉晋三惜命,命人将整个驻军大楼保护得水泄不通,却偏偏漏掉了那条唯有敖家才知道的密道。
密道在大楼外半公里处的一处庙宇内,巍巍佛寺,宝相庄严,那密道入口便在金身观音的莲花座下。
这个秘密是敖老爷临终前告诉敖三的,那个曾经称霸一方的上海王早已病入膏肓,不过是一口气残喘着,骤然失子,便是病灶爆发,回天无力。
他已经奄奄一息了,须发皆白,浑浊的眼瞳却仍是当年叱咤模样,他紧紧抓着敖三的手,一字一顿:
“让他们血债血偿!”
.
“三爷!”
达西出现得突然,周身黑沉,墨色长靴踏过堂前石阶,一声声,在佛堂回荡,漆黑的斗篷翻飞起一角,融入冰冷夜色。
他孤身前来,身后是上海滩沉寂多年的炮火与硝烟。
敖三收回搭在观音像上的手,冷眼睨着他:
“达厅长半夜不安睡,到这佛堂晃悠什么?求菩萨保佑?”
金身观音在烛光中微微闪着光,达西转头看去,那光影便落入他眼中,如琉璃般轻轻摇曳。
“达某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和兄弟手中的枪。”
敖三冷着脸没说话,达西便又走近两步,对上他一双警惕的眼,敛尽一身气势,透出些微凉的伤感来:
“我的一个兄弟刚被人杀了,死不瞑目……”
“另一个兄弟,被人缴了兵器带走,生死不明……”
“三爷!”
达西紧紧握着手里的枪,眼眶微红,眼尾轻颤:
“达西此来的目的,与三爷一样!”
生于乱世,神佛难佑!
国仇家恨,与子同袍!
.
小泉晋三本来就将大半兵力都集中在了与清洪帮的对抗上,达西又让陈尔带上警察厅的兄弟们加入了战局,逼着小泉不得不动用了所有的火力,于是,外表铜墙铁壁的驻军总部内院反倒成了一座空城。
密道的尽头是总部后院那颗百年洋槐,洋槐最底下的树干被掏了半空,用砖石砌着,外部看不出什么,内部却可容一人通行。
敖三和达西顺着密道爬了出来,偌大的院子,外间都是枪林弹雨,俚语谩骂,而这大院里,几乎空无一人。
大楼的结构图敖三早已了然于心,达西也非一无所知,两人一路前行,找到小泉晋三的位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而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小泉晋三瘫在地上,四肢都被子弹射穿,陶醉举着枪在他面前,喘息粗重,目呲欲裂。
他从未有过这番模样,像个突然剥了温良皮囊的恶鬼,连眼睫上悬着的泪都泛着猩红血色。
见他二人来了,也不过抬一抬眼,淡淡道:
“二位来晚了,这人的命烦请让给我吧。”
他说着又是一枪射穿了小泉晋三的膝骨,看他在地上痛得翻滚蜷缩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姐姐不知道,我也忘了是吗?”
“我的亲生父母都死在你手里,你还要装作一副大善人的样子收养了我姐弟二人!”
“你真是该死!!”
.
陶醉的父亲是孙先生的追随者,当年为了筹集革命资金远赴日本,却被小泉晋三抓到了,他为了逼陶父交出那笔钱,再供出同党,便派人将陶母和年幼的陶氏姐弟一起抓到了日本,以此为要挟。
陶母受尽酷刑,可见了丈夫,却不哭不闹,只是整了整衣裳,唇边漾出一弯梨涡:
“我送你上路吧……”
那是小泉晋三第一次听到中国的京剧,那个纤瘦的中国女子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柔柔细细的一直垂到腰间,她面容姣好,倚靠在污浊腌臜的监牢墙角,满身伤痕,琉璃般的眼眸却璀璨如星辰。
她玉手微抬,轻捻一个兰花指,从半空慢慢滑过,婉转低唱: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北雁南飞,
问晓来谁染得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千行……
那场戏还没唱完,最后一个尾音便在冰冷的刺刀中戛然而止,血流了一地,染红了女子那双琉璃般的眼眸。
女子倒在丈夫怀里,用着最后一丝力气摘下发髻上的银簪子给他,丈夫便抬手替她轻轻擦去唇角的血痕,然后用那只银簪子刺破了咽喉。
这乱世,总要有人削肉剔骨,铺就一条血路,载着后来人,走向光明……
.
那时的陶桃发了高烧,昏迷不醒,而陶醉就在父母的牢房外,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
血染红暗无天日的地牢,也染红了陶醉原本童稚清澈的眼眸。
.
小泉晋三已经奄奄一息,陶醉冷笑着缓缓举起枪,对准他眉心,扣下了扳机。
砰!
砰!
两声枪响,终是结果了小泉。
血轻扬,溅了他一身,顺着衣衫织线的纹理慢慢侵入,濡湿了皮肤。
血水温热,终于洗去他这许多年来认贼作父的屈辱与哀绝……
.
敖三收回手,像是突然被抽去身骨般瘫倒在地,垂着头,眼泪夺眶而出。
达西看着陶醉手里的枪,眉心一凛,周身戾气暴增,他紧紧盯着陶醉,沉声道:
“你手上的枪哪里来的?”
陶醉慢慢平复了气息,将枪递到他手里:
“是令弟的,他来找我,说要杀了我姐姐和小泉晋三,我弄晕了他,安置在我公寓里,他现在很安全。
“既然你拿了他的枪……”
达西忽然抬手,枪口对准陶醉:
“简亓是不是你杀的!”
陶醉被他问得一愣,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迅速冷静下来:
“不是!”
“我没见过他。”
达西冷笑一声,走近一步,将枪抵在他眉心:
“简亓就是被这把枪射中眉心,你说不是你,那还有谁!”
“是我!”
砰!
突如其来的枪声,子弹射中敖三后颈,他踉跄两下便倒了地,身体抽搐着,挣扎着向门口看去。
门口有一人举着枪缓缓走了进来,面容自黑暗中逐渐清晰。
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脸。
而他手里,是陶醉送与他防身的,与达西一模一样的勃朗宁M1900 ……
PS:配合第4章食用,效果更佳